潘鸣丨碾坊絮语

本站原创   2023-07-27 17:21:19

新稻谷从田里收打回来,趁着雷火太阳,摊在三合士晒坝上接连暴晒五六天,谷粒就透脆了。卿二爸很老道地俯身捉两粒以门牙试嗑,点点头:“嗯,今晚黑去李家碾坊!”

大春收割季,优先交足了公粮,余下的生产队才按人头和劳力摊分给各家各户。那时还不知杂交稻为何物,公社社员一年到头铆足劲在大田里劳碌,田亩产量总是上不去,家家口粮都吃紧。辅以瓜菜,好不容易熬到新一季主粮成熟,实在是等米下锅的光景了。

晚饭后,银盘样的月亮升起来。卿良娃跨过晒坝来村小这边邀约:“跟我们去李家碾坊碾米?”我乐呵呵就蹿出门跟去了。良娃是我小学五年级同班好友,他家与我住家的村小共拥一座竹林院子。不记得出门前是否请示过父母,好像我们儿时是享有相当的自由空间的。夏日夜晚有时在田坝草垛上玩着玩着就睡过去。夜深了,母亲站在门口唤猪崽鸡鸭一样长声吆唤几声,没回应也不急,留了门兀自先睡。半夜里自己被田野露气熏醒,梦游一样摸回家去。


【资料图】

一大一小两副细篾箩筐,盛了满满的谷粒。卿二爸当然挑大的,良娃挑副小箩筐,因个儿矮小,麻绳往上多挽了两圈。父子二人荷担前行。扁担在肩头闪闪悠悠,时而肩膀轻轻一抖一掂,扁担就换了肩。空肩那边的手臂大幅度甩摆,有如船桡划波。蹚着如水月光,他们像是跳着奇妙的舞步在赶路。我在后面连走带跑,才能跟上他们的节奏。

李家碾在三里地外的乡街场口上,是我们赶街必然浏览的一道风景。一间石垒基脚的土坯瓦房,横坐在洛水河上。河道宽约丈许,水脉源头在蓥华冰川,终年清流汪汪,淙淙不绝。由于有纷扬的糠麸粉末长日洇染,碾坊从瓦楞到墙体里外一色透彻的粉白,像是积雪经年不化。那位看不出年岁的碾坊师傅也不例外,四季一身灰白(衣裤的原色早已无法辨识),连头发眉眼都像是覆了浓密的霜雪。

碾坊骑在河道的落差截面上,地板是悬空的。一杆粗实的乌黑木轴,从上面洞穿而下,在河面连缀着一轮硕大的木质轮盘。轮盘周边镶嵌着一瓣瓣涡轮叶片,也是木削的。碾坊上首的堰塘,泄水槽出口正对涡轮。碾米磨面时,碾坊师傅只需牵绳提拉水闸,蓄足势能的河水即刻如腾龙呼啸而下,冲击涡叶,带动轮盘欸乃一声转动起来。木轴上端,一柄柄曲轴牵连的石碾盘磨盘也随之隆隆旋动。碾坊运转的气势是宏大的,其激水奔腾的浪涛声,木轮的齿牙咬磨声,石磨的沉沉滚轧声,交织成一种振聋发聩的混响,令近在咫尺的人感受到难以言状的亢奋和震撼。

然而,水碾房这样的原始机械加工,其效能的滞慢是可想而知的。那个晚上,为了亲眼一睹谷粒怎么化身白米,我竟然跟着卿二爸父子在碾坊捱磨到近半夜时分。先是一串谷箩筐排队等候,蜗牛一样往前蠕动。终于轮到卿二爸家碾米了,我迫不及待凑上前去。卿二爸侧翻箩筐往碾槽里倾倒,碾坊师傅用木耙子把谷粒摊均匀,然后拉绳提闸,水带轮转,石碾盘绕着碾槽不紧不慢兜圈子。一圈又一圈,吱吱呀呀,像是哼唱一曲古老而没有首尾的民谣。谷粒终于不耐挤压,纷纷褪去金黄外衣,吐出晶白的米粒。好容易碾完箩中谷,又连糠带米上风斗车。风出一地半壳米,扫起来,撮回碾槽,再碾压、再上风车……待到卿家父子和碾坊师傅忙碌停当,我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一堆麻袋上迷旽一觉了。

两副箩筐,黄灿灿的谷变成白晶晶的米。除去秕糠,箩筐像蚀了水的池塘,不如来时那么丰盈满了。秕糠也是不肯舍弃的,拿回去做上好的猪饲料。卿二爸悉数撮进麻袋,扎紧了,耷拉在扁担两端头。

跨出碾坊门槛,月亮不知何时已匿去身影,四下里黑咕隆咚。定定神,勉强能辨认脚下灰白的路埂。卿二爸荷担在前面引领,良娃挑着小箩筐亦步亦趋,我踉跄着缀后。沿洛河堤岸行不多远,我俩有些跟不上趟了。良娃两手抓紧箩绳,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……扑通!一声异响,良娃从路埂上消失了!惊骇之中定睛一看,良娃在泛着亮光的河水中扑腾着站起身来。水淹到他的脖颈,那副小箩筐浮浮沉沉,还没翻倾。良娃一把捞过扁担,居然重新挑起箩筐,在河水里一点点奋力往前挪。前边有梯坎,他是想从坎边挣扎上来,让一担米失而复得。可是,梯坎前紧挨着还有分水涵洞,那里水流湍急,漩涡暗藏……“狗东西,你不要命了!”卿二爸闻声折返回来,见状一边大声喝骂,一边纵身跳下河。一把将良娃推到岸边,我伏身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拉上来。卿二爸回头再将两只米箩篼拖住,小心翼翼托举上岸。

夜半秋风中,良娃直打哆嗦,此刻,他是又冷又怕。我们都晓得,他老子脾气向来暴躁,火气一冒揍起娃儿下手是没轻重的,眼下,良娃这场祸可是闯得不小。“我、我以为明晃晃的是路,哪晓得,一脚踏到河水里……”良娃抖着牙壳子小声为自己辩解。“狗东西,你娃简直不要命。你娃、你娃啊!……”卿二爸这回却没动良娃一根指头,他嘴里反复嘟哝,听上去,声音有点发哽。他把良娃揽到跟前,扒下水淋淋的衣裤,使劲拧干,抖掉泥沙,再费劲帮他穿上。

泡过河水的大米,被卿二婶用晒簟晒干,照样下锅煮饭。只是,那段日子,他们一家人的饭碗里,总是飘溢出一种带酸馊的气味。但一家子仍然大口咀嚼,大碗扒拉,似乎浑然不觉。